大家好,今天我要讲的故事是《金大中事件》。
我的读者中想必有很多人出生在80、90年代,在那个时代有关韩国的新闻中,我们总能听到“金大中”这个名字。
作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之一,金大中在就任韩国总统期间,是一名对周边国家开展友好合作而知名的领袖。1998年,金大中在访华与江泽民主席会面时,将两国的外交关系从“友好合作”提升为“面向21世纪的中韩合作伙伴”,全面加强了中国和韩国之间的经济交流,并最终使韩国和中国成为彼此的第三大贸易伙伴国,并且大力支持了中国加入世贸组织。
中韩关系黄金时代的二位老人均已作古
而在朝鲜半岛的局势上,金大中也提出了“阳光政策”,倾尽全力将朝鲜和韩国的对立关系,转变为合作交流关系,使得朝鲜半岛局势获得了二战之后最为和谐的一段时期,并因此使金大中本人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一举措使朝鲜在国际上的声望获得了相当大的好转,自2000年起,朝鲜不但与西方部分国家重新恢复了外交关系,并且积极在国内推进了经济改革。当然,好景不长,2008年朴家势力的李明博当选韩国总统后,对朝鲜的阳光政策全面停止金大中,半岛对立再次产生。
因私设秘密基金进行巨额洗钱贪污活动,现已判刑17年有期徒刑的李明博
而今天的故事,是一起发生在1973年,金大中尚未成为韩国总统时,由韩国情报部门策划的,针对他所进行的一起绑架暗杀事件。
让我们先回溯到事件发生之前,看看当时的局势。
1970年3月,美国正深陷于朝鲜战争的泥潭之中,为了增加在即将到来的美国大选中的选票,每一名准备竞选美国总统的政客,都意识到了尽快结束战争,让美国不大伤颜面地撤出越南战场,才是能够赢得大选的关键。而此时担任美国总统的,正是以老谋深算而知名的理查德・尼克松。
尼克松不仅仅想要结束越南战争,他想要的是一个新面貌的美国外交形象。在他的任期内所发生的最显著的改变,就是不久之后将要发生的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及中美外交正常化。但在此之前,美国必须先放下剑拔弩张的姿态,于是在1970年3月,他选择了大幅裁撤驻韩美军的数量。将这一决定告知韩国总统朴正熙之后,朴正熙显然陷入了慌乱。
朴正熙政权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近10年的独裁统治,而他所依靠的无非两方面:由美国军方提供大量物资订单,以及来自美国驻军对周边地区的军事压力。借着越南战争的进行,韩国从美军订单里获得了大笔的收入,并由此实现了韩国经济快速增长的“汉江奇迹”。在朴正熙看来,如果美军在韩国进行裁撤的话,这无疑意味着美国对东亚地区的政策将发生明显变化,甚至有可能着手准备结束越南战争。
背靠美国鹰派的韩国独裁者朴正熙,一生处心积虑排除异己,却死在了幕僚亲信手里
这是朴正熙最不想看到的,但他对美国主子的决策也无能为力。几个月之后的1971年年初,朴正熙更是得知了美国已经开始在和越南进行秘密的谈判,准备尽早停战。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朴正熙迎来了1971年4月的韩国总统大选。
在朴正熙的独裁统治之下,“韩国总统大选”原本只是个走形式的过程,但在1971年的这次大选中,事态出现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依据1962年韩国制定的第三共和国宪法,韩国总统的任期为4年,只可连任一次。而朴正熙自1963年成为总统,理应在1971年便彻底卸任。然而为了连任,1968年朴正熙紧急修改了宪法,撤掉了“只能连任一次”的法条,这一行为马上引起了韩国国内民众的抗议。而朴正熙为了稳住局势,出面宣称“1971年大选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是我最后一次参选。”
朴正熙无疑是想用“最后一任”来挽留住民众对他的信任,但事与愿违,在1971年4月的总统大选中,朴正熙并未大获全胜,只获得了53.2%的选票。但政敌新民党的候选人,47岁的金大中竟然拿到了45.3%的选票,比朴正熙的选票数仅仅了低了90多万票。这在之前历届的韩国大选中,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为了“杀鸡儆猴”,朴正熙决定做掉金大中。
刺杀金大中
1971年5月24日,韩国国会议员改选的前一天,金大中作为议员候选人,按照计划准备从木浦前往水原市进行宣传活动。然而直到出发之前,他们才得知当天飞往水原的航班由于“军事管制”原因,临时取消。不得已,金大中与随行人员只得开车前往水原。
此时的金大中
然而,当金大中的车辆从木浦出发后不久,路过光州的时候,突然遇到了奇怪的堵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方的并行的两辆车突然猛打方向,撞在了一起,将前方道路彻底堵死。金大中的司机正在奇怪时,突然从右后方出现了一辆14吨的大卡车,加速从后侧面撞向了金大中的车辆。
14吨的大卡车是这个样子,图中这辆只是示意图,不是真实肇事车辆
车上包括金大中在内的3名乘客和1名驾驶员,除金大中奇迹般地生还以外,其余3人均当场死亡。随行后续的车辆紧急对车内一息尚存的金大中进行了救援,送往医院后发现他骨盘错位,大腿和手臂静脉破裂。驾驶卡车的司机当场逃逸,而卡车也是一辆没有登记的无牌车辆。这一事件是意外还是策划的刺杀,在当年朴正熙政权下调查最终不了了之,在多年之后随着KCIA(韩国中央情报局)的资料解密才得以公之于众,确实是朴正熙授意的一次政治暗杀事件。
第一次刺杀金大中失败,已经让朴正熙分外恼怒,但更让朴正熙觉得雪上加霜的事情是,在1971年5月25日进行的议会改选中,朴正熙的政党并没能拿到2/3以上的席位:这就让朴正熙想继续修改宪法,第四次连任总统的想法破产。于是,在1971年12月,朴正熙突然借口“北朝鲜军事威胁将入侵韩国”,宣布了全国立刻进入紧急状态。
1972年10月17日,朴正熙不但没有中止全国的紧急状态,更是宣布了新的紧急戒严令,并且利用紧急状态下的总统特权,将总统任期延长到了6年。而从车祸重伤中逐渐康复的金大中,此刻也感觉到了身边的空气在逐步收紧,于是在身边人的策划之下,金大中秘密潜逃到了日本避难。
在日本的金大中,虽然名义上是潜伏,但其实因为其在之前韩国大选中获得了近半数的选票,其实马上成为了国际关注的重点人物。来自全世界的记者和政要们都希望与金大中进行会面,毕竟他是有望成为“新时代韩国领导人”的一大人选。尽管金大中本人已经非常注意信息保密工作,不仅使用假日本名,每2-3天换一次酒店等等,但还是被KCIA掌握了一些行踪。于是,一起针对金大中的袭击事件,再次开始了筹划。
这次筹划对金大中刺杀的人,并不是朴正熙,而是一个叫做“李厚洛”的人。
李厚洛,出生于1924年,是一路追随朴正熙,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韩国政客。他曾经担任朴正熙手下的宣传部长,后升迁为总统最高秘书,驻日本大使,以及韩国中央情报部部长等职位。1971年韩国总统大选时,他是朴正熙总统的竞选总指挥。
大聪明李厚洛,足智多谋,人称韩国蒋干
但此刻的他,在朴正熙眼里早已没了入日中天的地位。李厚洛的失宠原因有三:
其一,他所负责的1971年韩国大选,尽管朴正熙当选,但李厚洛在竞选准备时丝毫没有注意到金大中势力的崛起,因此险些在选举中落败。虽然朴正熙还是实现了连任,但微弱的竞选优势也让他颜面扫地。
其二,李厚洛此刻有些好出风头。1972年5月2日,李厚洛秘密访问北朝鲜的平壤,并且两次会面金日成主席。回到韩国之后,他首先放出了和谈成功的风声,使得朴正熙政权不得不在7月4日宣布了“南北共同声明”。这其实与朴正熙的政治需求背道而驰:朴正熙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南北对抗的局面,只有朝鲜半岛局势不稳,美国才可能考虑维持并增加在韩国驻留的美军数量,才能够让朴正熙有政治和军事靠山。李厚洛的这一行动,让朴正熙颇为不满。
其三,李厚洛借着促成了朝韩南北共同声明的势头,在民众中树立了正面的形象 —— 此刻韩国民众因为持续了几年时间的紧急状态和戒严令,早就盼望着解封的到来。而南北共同声明的发布,也就意味着之前朴正熙的“军事入侵威胁”已经消失。李厚洛这些积攒政治资本的行为,让朴正熙觉得他才是自己身边正在膨胀的威胁。
而此时李厚洛,也自然感觉到了朴正熙对自己日渐增长的不信任感,为了挽回局面,李厚洛决定铤而走险,用金大中的人头当自己给朴正熙的投名状。
李厚洛策划针对金大中的刺杀行动,其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曾经多年担任驻日韩国大使,官面上与日本政治高层关系亲密。而同时,他也是KCIA的长官,手中掌握着潜伏于日本国内的大量韩国情报工作人员的联络网,并且通过日本的韩国人黑社会,与日本黑社会山口组,甚至是右翼政客都有着相当多的秘密联系。
就这样,时间到了1973年7月15日。李厚洛突然收到了一条重要的情报:金大中 将与日本自民党左派党魁 宇都宫德马 在东京进行秘密会面,时间定为8月初,地点为东京市内,但具体会面地点尚未确定。
被偶然卷入此事件的宇都宫德马,日本共产党出身,后转投自民党,日本有名的左翼政治家,号召日本减少军备,与中国搞好关系。后曾任日中友好协会会长。
李厚洛当即命令手下,不惜一切代价,搞清金大中的此次会面细节。韩国中央情报局的4组人马,总共近40人,当即使用假身份,分批从不同口岸进入日本。
4组人马的分工为:A小组负责从媒体和民众群体、地下组织收集情报,负责监听与金大中相关人物的一切通话,并对重点人物进行跟踪;B小组负责行动地点的准备工作;C小组负责刺杀具体行动,筹备必要器材;D小组负责善后,清理和处理物证工作。所有的行动由各小组的组长和副组长现场负责,各组长不通过日本当地管理人员,直接向李厚洛汇报。
(电影里精明强干的韩国KCIA特工们)
很快,KCIA的40人行动组到达日本的消息,也通过地下渠道传到了金大中的耳朵里。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暗杀,金大中和他的随行们加强了信息保密工作,A小组直接探听金大中行踪的进度迟迟没有动作。然而,疏于防范的自民党议员宇都宫德马,却成为了A小组的一大突破口:因为要安排与金大中的会面,所以宇都宫德马的手下们也开始了各种准备,却没有意识到这次会面可能会被韩国情报人员所利用。通过窃听宇都宫德马的电话,A组人员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日期8月8日,地点为东京新落成的Grand Palace酒店。
Grand Palace酒店,位于日本东京市中心的水道桥附近,临近位置就是著名的东京巨蛋体育场。在得知了具体会面的举办地点后,李厚洛通过自己的人脉,与山口组旗下的柳川组、东声会进行了联系。
柳川组组长名叫柳川次郎,但其真实身份是出生于韩国釜山的韩国人,名叫梁元锡。二战之后,他并未随同家人一同返回韩国,而是只身滞留日本,靠打架斗殴抢劫为生。1952年被从监狱中释放后,与狱中结识的黑社会成员混在一起,很快就被山口组网罗在门下,一度成为山口组中最能打的一名得力干将,并在之后得到许可独立门派,成立了“柳川组”。
看似肯德基爷爷,但柳川次郎曾是山口组里最为凶狠的打手(没有之一)。
东声会会长 町井久之,原名郑建永,1923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是第二代韩国人。他在1947年创办了黑社会组织东声会,手下最多时有1600人之多,大部分都是在日本的韩国后裔。1963年,由于黑社会之间的竞争关系,东声会投靠了山口组,成为了山口组的旗下组织。
在与柳川次郎、町井久之的通话中,李厚洛表明了自己的意图:韩国政府需要除掉一名非常棘手的政敌,不需要柳川和町井出面干脏活,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需要借用他们在日本的人脉和财力,事成之后加倍奉还。
柳川和町井自然一口答应下来。李厚洛给他们的指示并不复杂:将Grand Palace的酒店楼层,从8月7日至8月10日,全部用不同的名字包下来,每层仅留一间房间空余,之后等待下一步指示。
柳川次郎(梁元锡,山口组旗下柳川组组长)和 町井久之(郑建永,山口组旗下东声会会长)按照指示,在Grand Palace设下了这一陷阱,只等着金大中的出现。然而此时,刺杀行动里意想不到的阻力却出现了。
8月4日,就在距离刺杀执行仅剩几天时间之时,李厚洛突然被时任韩国首相金钟泌叫去问话。在首相办公室里,金钟泌吩咐秘书离开后,直接了当地问李厚洛:
“你是在筹划,在东京杀掉什么人吗?”
李厚洛当即脑子飞快地思考了一番,他认为自己所任用的所有特工都极为可靠,不可能将消息走漏。如果说首相金钟泌已经耳闻了他的策划,那么泄露消息的渠道只可能是日本一方。他略一迟疑,反问道:“金首相您是什么意思?”
图左为金钟泌,右为朴正熙。拍摄时间为1964年前后,朴看他的眼神似乎颇为复杂,又放心又犹豫,但金钟泌脸上可是满满的笑容。
金钟泌是朴正熙政权的第一任KCIA局长,小时候在日本长大,与日本政界的关系不在李厚洛之下,情报工作的手腕更是李厚洛的老师级别。尽管他曾是朴正熙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但在朴正熙1968年修改宪法寻求连任时,他却站在了朴正熙的对立面。恼羞成怒的朴正熙剥夺了他的一切职位,但在3年后的1971年大选后,感觉到势单力薄的朴正熙,不得已再次启用了党内人望可能在自己之上的金钟泌,让他出任政府首相。
所以说起来,金钟泌虽然不想此时与朴正熙为敌,也不想掺合进他身边的任何丑事。金钟泌只想利用首相的职位,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本。他在一天前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会谈中,听说了“有一组韩国特工在东京秘密筹划行动”一事,于是他并没有将这件事透露给媒体,也没有汇报给总统朴正熙,而是直接将最有可能策划这一行动的负责人李厚洛,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来问话。
那么,田中角荣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原因很简单,田中角荣这个在日本被称为“政界的怪物”的杰出政治家,不仅有着亲民、正义、向往和平的一面,事实上他的眼线和控制力也深深地扎根在了日本的各个阶层,上至国会议员下至街头混混,其中都暗藏着大量田中角荣的伏线。所以尽管多年后田中角荣因为与美国关系破裂,被揭发出在洛克希德案中收受贿赂而下台,但他对日本政界暗中的控制力,甚至在他死后都依然存在。
右边为田中角荣,日本上世纪政治家中最会做人、讨人喜欢的一位,访华时主动为周总理脱下风衣,喝酒时都知道双手捧杯,用杯边去轻碰总理的杯底,搁现在去山东过年都不会被说不懂礼数。
在李厚洛自以为低调地联系了柳川组、东声会之后,“韩国人秘密包下Grand Palace酒店”的消息其实就已经传到了田中角荣的耳朵里,而他通过手下议员的行动预定,看到了左翼议员宇都宫德马将要前往该酒店时,就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然而,田中角荣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情,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盘算。他和金钟泌的会面中,有意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对方,但同时还加了个条件:“不能杀人”。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是死在了日本的地盘上,那么田中角荣自然脸面上不好看。他想好的剧本是,如果自己提出了“不能杀人”的条件,对方要么只能就此作罢,知难而退,要么就硬着头皮强上,行动出现破绽后日本警方出面逮捕,不仅能给日本在国际声誉上加上几分,要是拿住了韩国重要的情报人员,还能成为两国外交谈判桌上的筹码。田中角荣这招投石问路、一石二鸟,直接就将了李厚洛一军。
金钟泌自然也知道田中角荣的这些盘算金大中,但他自己略一琢磨,此事对自己其实只有利处,而毫无害处:刺杀无论成功与否,日本必会彻查此事,翻出来是朴正熙所为,那等于是给朴正熙政权做了棺材。就算刺杀行动中止,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结束,自己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更重要的是,一旦朴正熙倒台,自己人望颇厚,又被朴正熙刚刚打压过的政坛老将,必然有机会获得更高的地位。于是,他便将田中角荣“想干什么都随便,但不能杀人”的意思,全告诉了李厚洛。
李厚洛此时可是骑虎难下,行动组派出去执行任务,回来必须得对情报局和总统府有个交代;借了日本黑社会的名义去租了酒店,但如果此时撤回,这些费用也没有什么名义可以偿还;更要命的是,朴正熙总统任期尽管一延再延,但过不了几年还是要离任,选择继任者迫在眉睫。如果自己想当接班人的话,此时此刻唯有交上金大中的人头当投名状,才可能有重获总统信任的机会。
他眼下唯有一条路,一不做二不休。思来想去,李厚洛只好跟金钟泌当面承诺,行动继续进行,但保证不伤人,自己会见机行事。
“不伤人?笑话,人到了我手里,是死是伤就不由你们了。”李厚洛孤注一掷,决定刺杀行动一切照旧。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金大中必须死!
咱们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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