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美丽的杭州西湖上茫茫白雾蒸腾,两叶小舟停留波心,船头二人相对伫立。一边是名动天下的江南才子,一边是正值妙龄的日籍夫人。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
“慈悲对世人,何以独伤我?”
小舟无语,飘然划去。
富有诗情画意的离别场景,如同大师那首《送别》的歌曲一样,被无数文人墨客当作经典反复演绎。
弘一大师是民国时期的一个传奇,他不但风流倜傥且多才多艺,明明可以过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却最终选择了出家,原因何在?
1
赢在起跑线上的少年
大师俗名李叔同,1880年降生于天津一个显赫的家族——著名的“桐达”李家。父亲官至吏部主事,之后辞官继承家业,经营钱庄和盐务,成为津门巨富。又因为乐善好施,有“李善人”之称。
李家笃信佛教,据说,大师诞生之日,有喜鹊衔着松枝送至产房内,被家人视为佛赐祥瑞,更让父亲李世珍欣喜若狂。后来,这根具有非同寻常意义的松枝,被大师一直带在身边弘一法师,终生不离。
大师自幼即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六七岁时读《昭明文选》就能出口成诵,八岁时跟随母亲学习“大悲咒”“往生咒”,十三岁时书法和篆刻开始闻名于乡,十五岁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等诗句吟诵。十六岁入辅仁书院读书,每次考课作文都感到文思泉涌,纸短文长。于是灵机一动,就在一个通格里改写两个字交卷,博得了“李双行”的美称。
十八岁时,与天津俞氏结婚。哥哥赠送给他三十万元的贺礼,这在当时算一笔巨款。凭着这笔财富,他开始了挥金如土、享受荣华富贵的富家公子生活。即使避居上海,他也以李家少东家的身份,从钱庄任意支取生活费用,手头相当阔绰。
大师曾作诗说“二十文章惊海内”,在上海时,他的文章屡屡拿第一,名动上海滩,还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四人结下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
左起:李叔同、张小楼、袁希濂、蔡小香、许幻园
在许幻园家“城南草堂”,天涯五友每天吟诗唱和,畅叙幽情,好不快意。
2
自带光环的青年时期
弘一大师似乎格外受到命运的垂青。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
在戏剧上,大师参与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在《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舞台的布景设计、化妆、服装和道具开风气之先河,引起巨大轰动;
在音乐上,他出版发行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是中国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第一个在国内推广钢琴,第一个引进西方乐理的音乐家,一生写下九十多首歌曲;
在书法和绘画领域,他是中国油画之鼻祖,还开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堂人体写生课。他的字与南社名僧苏曼殊的画并称“双绝”,傲娇如鲁迅,也以得到他的一幅字为无上荣耀:“朴拙圆满,浑若天成。得李师手书,幸甚!”
在金石篆刻领域,他35岁入“西泠印社”,还亲自发起成立了继“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个印学团体——乐石社,定期雅集,编印印社的作品集和史料汇编,这在近代篆刻史上领风气之先。
此外,他还教出了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音乐家刘质平等,几乎撑起了民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文艺大佬,却选择在盛名之下出了家,甚至没有知会他在天津和上海的两位夫人。
不管世人如何讶异疑惑,四处打听追问,又如何著论评述,总之昔日的李叔同已经到了杭州虎跑寺落发为僧,皈依三宝,法名演音,号弘一。
青灯古佛前,他不再是江南才子,而是弘一法师。
3
淡泊自守的一代高僧
盛名之下选择急流勇退,去过日中一食、简朴清苦的生活。当时,对于大师的出家,坊间各种猜测,争议颇多。大师自言“并不想去昭告天下我为何出家。因为每个人做事,有每个人的原则、兴趣、方式、方法以及对事物的理解,这些本就永远不会相同,就是说了他人也不会理解,所以干脆不说,慢慢他人就会淡忘的。至于我当时的心境,我想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一种更高、更理想的方式,以教化自己和世人!”
对此,弘一大师的得意门生丰子恺似乎解释得更加令人信服。在丰子恺《弘一法师的三层境界》一文中,他认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
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弘一法师,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的确,弘一大师正是因为看破了一切幻相,为了追求内心的宁静与真实,选择了出家。
他淡泊名利,清净自守,严持戒律,高山仰止的纯净心灵,如春风拂面的温和态度鲜有不被感化者。民国的文人圈中,如张爱玲、郁达夫、黄永玉、叶圣陶等,均深受大师道德力量的感召。
一向高傲的张爱玲曾言:“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地谦卑。”
郁达夫想追随弘一大师的脚步出家为僧。大师却告诉他:“佛缘是不可思议的,还是先做你愿做的事情去吧!”
黄永玉因为偷花与大师相识,仅有一面之缘,但在听到大师圆寂的消息时,居然悲痛地“嚎啕大哭”。
徐悲鸿曾多次进山看望弘一法师。有一次,他在山上突然发现一棵枯死多年的老树抽出了新芽,便问道:“此树发芽,是因为您的慈悲感动得起死回生吗?”
弘一法师说:“不是,是我每天浇水,它才慢慢活过来的。”
叶圣陶在《两法师》一文中自述,见到弘一大师竟像追星族见到偶像一般,“感情有点激动”。甚至在同大师默对的一二小时里,“觉得有难言的美。”
……
大师在出家后,精研戒律,同时以印光大师为模范,念佛求生净土,终成民国一代高僧。
4
成为传奇
时间拉回到大师出家前。他将自己在俗时的一份薪水,连同剪下的一绺胡须和一块佩戴多年的手表托老朋友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送她回日本。
他还给她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这样说:
诚子:
……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
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
叔同 戊午七月一日
1942年春天,弘一大师前往灵瑞山讲经。不久之后,住在温陵养老院,9月24日是中秋节,大师为大众讲经,并向院中的老人讲说净土法要。10月2日示现些微疾病,拒绝医药及探问,只是专一念佛。6日绝食,只饮水。7日写遗嘱,交代妙莲法师负责后事。10日下午,大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交给妙莲法师,并嘱咐注意: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说完话,仍默念佛号。13日戌时(晚上七时至九时),在大众念佛声中,安详往生,结束了充满传奇的一生,时年六十三岁。荼毗后获舍利子一千八百粒,舍利块有六百块。
大师为我国近代文化、艺术、教育、宗教领域贡献了十三个第一,堪称卓越的文艺先驱。
耳畔似乎又想起那首熟悉的《送别》,尽管弘一大师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但他不满足于世俗的声色名利生活,毅然踏上寻求灵魂解脱道路的精神却代代相传,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和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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