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知更鸟？
于立深 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
一、地方文化的寓意
2015年8月，从美国亚特兰大市访学一年归来后，迫切读完了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在网上看了电影《乱世佳人》，对美国南方文化和女性的品格有了新的理解。对郝思嘉有了好感——她有坚强和不辞辛苦的勇于担当的一面儿。她在战乱中家庭和亲人遭际困难时，没有抛弃职责，她经常回到娘家塔拉，紧攥故乡佐治亚的红土儿。我想，这是一种隐喻，昭示土地是南方的一种生存力量之源，这其实是南方人对土地与白人、黑人关系的真实寓意与解读儿。
2015年的秋天，我还想读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可惜没有读下去。2016年2月19日，女作家Lee在故乡阿拉巴马州去世了，享年89岁。2016年5月5日，我终于平静地读完这部小说，5月6日又在网上看了同名的黑白电影儿。
阅读名著是困难的，有时候因为读了很长时间儿，也没有找到兴奋点，觉得乏善可陈，缺乏吸引力，就放弃阅读了。很庆幸儿知更鸟，在黑夜儿，我能平静地阅读完Lee的这部小说，感受到莫名的力量，惊叹于作者的伟大。
Lee的这部小说，让我想起了萧红和林海音。同样是女性儿，她们透过主人公小女孩的视角，她们的笔触是简洁的，句子很简短儿，叙述直白平常儿，甚至有些平淡和枯燥，有时候缺乏吸引力让人读完著作。小说中人物关系线索也较简单儿，尽管Lee的人物结构要复杂些儿。可是，当你安静读完之后，觉出女性作者的伟大。透过东北小城、北京的城南和美国南方的小镇儿，你感受到了不同的民生，小人物琐事中的人性，这其实是国家、民族宏大叙事中的最真实的乡音、乡情和乡愁，这里凝聚了人类的基本法则和基本道德规范。
二、谁是知更鸟？
Mockingbird是一只长得什么样的鸟儿？不知道我在美国见过没有。我找到在美国买的鸟类学家奥杜邦的手绘书《美洲鸟类》，查到了所谓知更鸟的模样儿。可是，读完小说之后，我困惑且惊讶地问自己：知更鸟是一种隐喻，那么到底谁是知更鸟？到底有几个知更鸟呢？
自然界的知更鸟是一种爱唱歌的益鸟。窃以为，作为隐喻，Lee笔下的第一只知更鸟是冤屈而死的黑人汤姆，他善良助人，却被自己的帮助的对象——穷苦白人女孩，19岁的马耶拉诬陷强奸（be disadvantage of her），最后被同样罔顾事实的陪审团判处以死罪。
第二只知更鸟是被家人禁闭了30多年的陌生人阿瑟•拉德利，他最后救了律师的儿子杰姆（Jem），在黑暗的夜里用菜刀刺死了对两个小孩行凶的穷苦白人尤厄尔。尤厄尔仇恨黑人和为黑人辩护的律师及其孩子。按照正当法律程序，杰姆和阿瑟也应受到法庭的追查，可是警官基于实体正义和惧怕民众危言，劝说律师不要启动司法程序追究律师的儿子杰姆和阿瑟。
阿瑟是一个好人，杀死阿瑟，就是杀死一只善良的知更鸟。小说到此就结束了。
小说中还有谁是知更鸟？我想还是有的。每个善良的人都是知更鸟！不，每个人都是知更鸟，包括诬陷与行凶人尤厄尔及其小孩儿。律师的女儿斯科特把同学贫穷白人小孩沃尔特请到家里吃饭儿，曾被黑人保姆训诫她未能平等对待这个穷人同学！
三、陌生人的隐喻
从查找知更鸟长得什么样儿，到弄清有几只知更鸟？谁是知更鸟？我惊讶于自己的理解力。其实，我是惊讶于作者的笔力！
知更鸟是一种隐喻，怪人阿瑟也是一种隐喻，这其实是作家Lee的重点。如果把小说局限于对黑人、白人关系的解读，对律师正义伟岸的塑造，我想是误读了小说的寓意和深意。像我——一个法学教授，放下著书立说的紧迫儿，写下今日的小文，其实我是担心大多数人，不，是我自己误读了小说和作者的伟大之处。
林海音《城南旧事》中，有一个小偷躲藏在荒草园子里，只有小女孩英子与他交流过。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作家Lee在开篇就写了邻居家被禁闭的阿瑟是一个陌生人，引起小说主人公斯考特（似乎与美国著名宪法案例中的黑奴斯考特是同名）和哥哥杰姆、访亲小男孩迪尔的持续好奇儿，他们一直像探索者似的冒险接近这个封闭的家庭及陌生人阿瑟，遭际很多恐怖的故事。陌生人阿瑟直到小说写到最后才露出真实面目。他本善良，被家人和外界隔绝、隔阂太久了——30多年吧！他最后用菜刀刺死了行凶者，救了律师的儿子和女儿，他们才10-13岁左右。
当怪人阿瑟与主人公小女孩斯考特坐在律师家长廊的摇椅上，当你默读风中安静的、无言的、恬淡的那幅画面儿，你忽然觉得人性中其实最缺乏的是沟通，是交流。误解制造了故事、恐怖、伤亡儿！
其实，怪人阿瑟一直与小女孩的家庭在交流、沟通，只是被无知或者误解罢了。怪人阿瑟也是好人阿瑟，他想参与外面的世界，他在暗中关注着小女孩及其哥哥和小伙伴们的活动儿。他悄悄地把拼字奖章、怀表及自己雕塑的他们形象的木偶放到树洞里，后来阿瑟的父亲用水泥封了这个像树洞儿。杰姆在逃离阿瑟家的铁丝网围栏时，褪掉裤子才逃出来儿，当他夜里冒险取回裤子时，惊讶地发现裤子已经被缝好儿、叠好儿，放到铁丝围栏边儿，专门等待杰姆去取儿。
但是，作家Lee的笔下不只有一个陌生生，还有诬告黑人汤姆强奸的贫穷白人女孩马耶拉。马耶拉19岁，她的家庭与外界也是隔绝的。她弟妹众多，父亲游荡刁钻儿。马耶拉整日劳作，家人和外人对其缺少关爱，她其实经常求助路过家门的黑人汤姆帮忙做劈柴等力气活儿，其实她爱上了这个已婚的健壮的黑人。有一天儿，她抱住了汤姆的腰儿，亲吻他儿，可是汤姆拒绝了她。对白人而言，这是一桩丑闻。于是，马耶拉恼羞成怒儿，在父亲和白人偏见的怂恿下，诬告了黑人汤姆。她在舆论的潜意识压力下，背弃了面对圣经的承诺，说了谎言。
在Lee的笔下，《杀死一只知更鸟》叙述的绝不是单纯的黑人和白人种族之争，而是对人性隔阂的警醒。仇恨来自于底层社会，规则和仇恨也在童年心灵中种植和成长。
欣慰的是，美国律师看到了这一点儿。小说中律师的伟岸不是他的伶牙俐齿、知识渊博、推理严密的辩驳，而是回到了美国宪法典的宗旨——人人生而平等！
2015年3月26日左右吧，我在阿拉巴马州东部的一个小镇上，听了华人的福音营的活动。主讲的华人牧师是一位物理学博士，他是1991年发生的爱荷华大学卢刚枪击案的亲历者，他是事件中的中国留学生。
当我敲击键盘写下这篇小文时，我终于明白了——不仅仅知更鸟是一种隐喻，陌生人也是一种隐喻，用隔阂和孤立的方式杀死一个陌生人，也是不正义的。
而在现代社会，隔阂又是如此之深，从云南大学的马加爵到复旦大学的林森浩……。信息社会是一个开放的社会，可是当你需要别人的时候，他们并不在你的身边儿。
人们都去哪了？在小镇的街区里，在学生宿舍里，在职场上，在互联网的朋友圈里，我们被深深地隔离着、隔阂着。而《甄缳传》又宣传着这种隔离隔阂的伟大。于是，周朝的宫廷阉割、宣太后芈月的永巷令、吕雉的蚕室棒杀、武则天和甄缳等美人在雨夜或残雪中等待临幸的焦灼……，都是伟大宫斗的华章。
在萧红、林海音、霍达之后，中国再没有接近于Lee的伟大女作家了。她们的情怀死了！而中国男作家早就死了，存在的都是像hao123软件开发商一样的流氓工程师或者商人！
四、知更鸟与罗斯福
《杀死一只知更鸟》与罗斯福总统有关吗？我不知道知更鸟，但我愿意扩大解释说：每个人包括贫穷白人，都是一只知更鸟。需要拯救的不仅仅是黑人，也包括贫穷的白人们。
小说故事背景是1932-1935年的美国大萧条，迄今在博物馆里还能看到其恶果的记录。在那些展示物里，我在杜克大学所在地的北卡博物馆里看到了大萧条笼罩下的无望眼神和空疏心灵儿。小说出版于1960年，1963年同名电影斩获多项奥斯卡奖项。小说中有南方贫穷白人的浓重写照，按照法学家Reich在其著名论文The New Property（1964）的说法，诬告者一家其实是“贫穷的陌生人”poor strangers。这些贫穷的陌生人，也是被隔绝和隔离的。
1935年，美国通过了社会保障法。1944年1月11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在国会发表了史称“第二权利法案”（The Second Bill of Rights）的著名政治讲演。罗斯福祈望在战后建立一个高标准的生活，使人们摆脱无食、无衣、无房、无靠ill-fed, ill-clothed, ill-housed and insecure的窘迫。他认为“贫穷的人不是自由人”，“饥饿和无业是专政的产物。第二权利法案”又称“经济权利法案”Economic Bill of Rights）。“第二权利法案”的权利内容是：在工厂、商店、农场、矿山中，获得有益的有报酬的工作的权利；获得充足食物、衣著和娱乐的权利；每个农民都因能出售自己的产品作为回报而为自己和家庭获得体面生活的权利；每个商人无论大小，都能在免于不公平竞争和垄断控制的自由情境下，有自由交易的权利；每个家庭都有作为体面家庭的权利；获得充分医疗和实现、享受良好健康机会的权利；获得免于老年、疾病、事故和失业恐惧的充分保护的权利；获得良好教育的权利。
当我们透过作家Lee的时代，也许我们会说，无论种族、民族、性别、年龄，都会有偏见带来的隔离隔阂，都会有贫穷带来的隔离隔阂。
今天的中国也是，每个人都是一只善良有益的知更鸟，每个人又都被经济条件或者其他因素隔离隔阂着，而沟通显得如此必要和稀缺，秉承正义理念人士（律师）所坚持的，正是宪法典所承载的价值。
这是一个梦想！美国梦也罢，中国梦也罢！每个知更鸟都是善良而孤独的，他们美妙歌声的展示，需要正当程序和实体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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