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山北方人,却客气,开口就说“江南好”。

在江南,却是未必然的!

江南是一个战国。苏州人最是可怜,像先秦的宋国人一样,大家都要围攻。过去说苏州人向山东人炫耀,说自己的特产是状元,山东人只说一个孔子,便赢了。苏州人在外头吃亏,在江南依旧吃亏,江南有谣谚,所谓“苏州三件好新闻,男儿着条红围领,女儿倒要包网巾,贫儿打扮富儿形”,苏州人因此得了个诨号叫“苏空头”,空头者,死要面子之谓也!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在江南却是难事。江南是一个口水的战场,互相看不起,你说我,我说你,谚语出了一大堆,所谓“杭铁头,苏空头,绍兴师爷,萧山拐子,诸暨木大,嘉兴抹布、嵊县强盗……”桐乡人不说自己是嘉兴人,诸暨人不说自己是绍兴人。苏州人吵架,说得客气:“俚再骂么,吾要请你吃拳头哩呶。”骂了半日也打不起来。江南谚语云“宁可同苏州人相骂,不同绍兴人搭话”,倒不是说绍兴人坏,盖谓苏州人好欺负吧。绍兴人同诸暨人吵架,诸暨人骂不过,便要打,绍兴人说:“我怕你?有本事么,你等着,我去叫人!”诸暨人等了半日也不见绍兴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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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又处处是好地方。乌镇人说乌镇的好,好到天上去;塘栖人说塘栖的好,地上寻不出第二个。濮院人说西塘,河太阔太直,没味道。南浔人说乌镇没洋气的房子,不好看!上海人开口“阿拉上海”,另外便全是乡下人;杭州人开口“我们杭州”,城外人像全是挑粪的。嘉兴人开口烟雨楼,比紫禁城还了不得。绍兴人开口“那姆妈个恶屄,阿绍兴人从来不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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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大麻,不用说上海人,便是近在咫尺的杭州人,大约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大麻人却懒得跟上海、杭州比,一开口便说:“中国不过是个中字,阿拉大麻带个大字,最了不得了。”吾乡曾有几个到上海卖甘蔗的,故意笑眯眯地朝上海人骂些难听的话,上海人听不懂,乡人占了大便宜,摇起船来也松快许多,回来便说“呵呵,上海人全是木大”;我小时候,运河口的桑树地里,常有一船船从上海载来的垃圾,俗称“上海牢曹”,大人小孩全去掏宝贝,有掏着钢笔的,便说:“上海人真木,钢笔都不识得!”乌镇人也说上海人木,上海人到乌镇饭店吃饭嘉兴人,点了盆螺丝,乌镇人问:“要吃野生的还是家养的?野生的贵一点。”上海人点了野生螺丝。乌镇老板得了便宜嘉兴人,逢人就说:“上海人真木,螺丝哪里来家养的?呵呵。”吾乡人或有去上海做客的,回来就颇表同情地说:“哎,上海人真罪过,住个房子真叫小,同阿拉个猪棚差不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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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街上人看不起乡下人,说乡下人邋里邋遢。我小时候种田,头上乌蚊叮,脚上蚂蟥攀,过路的老人就说:“读书用心点,今后做街上人去,做了街上人么,四点钟就可以吃夜饭了。”可惜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四点钟吃过夜饭,哎,怪也只好怪自家当年读书太懒惰。乡下人有时也敢看不起街上人,吾村里有姑娘嫁了个街上人,街上女婿来帮丈人家种田,一上田塍就摔跤,杏娥见了,便说:“街上人有啥了不起,田塍都不会走,一点用场也没有!”杏娥的女儿找了个街上对象,杏娥出门,头便朝着天,不高兴同人打招呼了。不过杏娥女儿后来分了手,杏娥就说:“街上人顶小气,那个男的,被阿拉女儿掼掉了!”

江南的文人越发爱乡,海盐人说海盐腔比昆腔好听,德清人好说“蔡氏叔侄两状元”,海宁人好说“陈家一门三阁老”,嘉兴人说“王国维是沈曾植的弟子”,临平人说:“俞曲园的娘舅家是临平的。”绍兴人说越王勾践,苏州人说吴王夫差。无锡人说钱钟书小说天下第一,乌镇人说木心文笔地上无双,嘉兴人听了,全摇头:“全是瞎讲,啥人比得过吴藕汀!”桐乡人最尴尬,一样也拿不出手,只好说“杭白菊又不是杭州出的,是阿拉桐乡出的!”杭州人说:“谁稀罕杭白菊,我们杭州好东西多的是哩!”

江南人啊,庄子在偷笑你们了!

千万别骂我,我也是江南人,我正想同庄子吵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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