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最近一次“美容”是在2019年,面部经过“蒸汽法”软化打磨后,乐山大佛的面部得以“清洁”,原有的“污垢”消失不见。脸和脖子的肤色变得“白净”。然而没过几个月,“脸花鼻黑”又慢慢重现。
2022年1月13日,从佛脚平台仰视乐山大佛。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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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汇流处,凌云山峰峦峭壁之间,一尊通高71米的弥勒石佛坐像雕凿其中。
这是拥有1300余年历史的乐山大佛,是世界最大的石刻弥勒佛坐像。1996年,乐山大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名录。大佛头与山齐,脚踏江水,坐镇于浪急水旋的行舟之患处,在越度千年的时间里,眉目低垂地与乐山城隔江对视。
1月15日,太阳迟迟未出,头一夜的雨水湿润了整座凌云山。从远处眺望,乐山大佛通体一片黝黑,把身上大面积的绿色苔藓映得灰暗,小草等植物也星星点点。大佛的轮廓清晰,脸部和脖子的底色更白,但是遍布灰黑色的痕迹,鼻子黑得格外显眼。
历史资料显示,历史上虽经多次修缮,大佛仍屡屡“脸花鼻黑”。大佛最近一次“美容”是在2019年,面部经过“蒸汽法”软化打磨后,原有的“污垢”消失不见。然而没过几个月,“脸花鼻黑”再度重现。
1月8日,四川文物局组织全国多位文保专家召开石窟保护座谈会,为乐山大佛“把脉问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原副院长詹长法参加了此次会议,他认为,大佛病害反复发作的根本原因,是没有解决水害的问题,这一说法得到与会专家的一致认同。
据川观新闻报道,在这次会议上,对乐山大佛进行系统性整体性保护成为共识。“专家们形成了大佛需要进行系统性、整体性保护的共识,为大佛未来的保护指明了方向。”詹长法说。
大佛屡屡“脸花鼻黑”
1月13日,在佛头的平台处,人们纷纷驻足,观赏着大佛的面容。大佛脸颊上,灰黑色的斑点东一块西一块,几乎遍布全脸,额头中间的深黑色三角扫至眉梢,盖过红色朱砂,延伸至整个鼻子。
除了“脸花鼻黑”,大佛的额头还有多处长条状裂痕,像伤疤一样,从螺髻底端往下,直至眉梢,一些细碎裂痕还出现在下巴、脸颊。至于身体,则通体呈黝黑状。肩膀、胸口部位,仍存濡湿的状态。
近些年来,“脸花鼻黑”是游客们对大佛的直观印象。
一篇名为《乐山大佛“黑鼻子”形成机理与防治对策》的论文显示,研究人员对大佛的鼻子进行了取样分析,发现出现“黑鼻子”的主要因素是微生物的生长、繁衍以及死亡后的碳化。而大佛鼻子在早期的修缮中,采用了以木料为骨架,石灰为主体填料的方式对鼻子进行了再造,木质鼻子更易滋长微生物。
2022年1月13日,乐山大佛“脸花鼻黑”,草木生长其上。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水在这里起到了重要作用。”退休文物专家曾志亮说,“乐山阴雨连绵,岩体表面容易起潮。”水的长期浸润,为微生物提供了温床,游客眼中的大佛频频“脸花鼻黑”,原因便在于此。1981年,曾志亮开始在乐山大佛文物保护管理局工作,曾任文物保护建设科副科长,还担任了2001年乐山大佛修复的总指挥。
曾志亮将影响大佛的水分为地下水和地上水。乐山大佛景区属地表及地下水的排泄区,大气降水通过基岩裂隙渗入岩层转化为地下水,并通过佛身渗流,对大佛岩石造成危害。
由于大佛常年受到地下水、地上水的洗刷,大佛表面总处于潮湿状态,十分适合植物生长,曾志亮举例,“比如苔藓。”这些附着在大佛身上的植被,在生死循环中与微生物、泥沙等结合,使得通体发黑。
詹长法提到了酸雨问题。据《治理乐山大佛的前期研究》,乐山全年降雨日数为175天,年平均降水量可达1368mm,在研究提及的1982-1985年内,总降水pH平均值为4.51到4.69,皆属于酸雨范围。正因如此,大佛的眼睛下面因酸雨侵蚀出现了“泪痕”,而“大佛闭眼”的奇观,也是因为大佛曾遭受数年的酸雨冲刷,眼睛的颜料受到侵蚀。
中铁西北科学研究院的一位工作人员负责大佛日常维护工作,在他的印象中,乐山总是晚上下雨,白天停雨,“甚至有一个月,都是这样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裸露在外的大佛便长期处在日晒雨淋的状态中,覆盖层可能开裂、鼓起。曾志亮这样形容这种危害,“就像胶原蛋白流失了,大佛的表面沙泥化,表皮被剥失,加速了大佛的风化。”
“大佛受到环境的影响太大了。”詹长法感叹,在裸露的环境里,气候潮湿、雨水多、依存岩体性质等因素环环相扣,在大佛身上,相同的问题频频出现。而这些问题在游客眼中,就是“脸花鼻黑”、“泪痕”、“开裂”等。
难以清除的草木
与“脸花鼻黑”同样常年存在的,是大佛通体茂盛的植被。正如1月13日的大佛,远远看去,植物从肩部开始变多,绿色密集地出现在袈裟上方,指缝等岩体的夹角处,总是堆满了低矮的草,就连两个耳朵孔里,也有绿色的枝条伸出。
张清智是乐山当地人,“在风景区打零工,有时是清理大佛,有时是在景区做维修,做了十多年。”每年,管委会都会安排他们为大佛做日常维护工作,“主要是清理杂草,一年两到三次。”
张清智回忆他去年的一次剪草工作,那是2021年的端午节之前,在他的记忆里,“当时大佛鼻子的颜色已经很深。”
71米高的位置,张清智扣紧了腰间的保险带,四肢勾着软梯向下爬。他的任务是修剪杂草。他手持剪刀伺机而动,看到比手心还小的杂草,就伸手扯掉,稍大一些的植被,则用剪刀剪掉,“不然要把大佛的石头扯坏了。”
顺着软梯下落到大佛腿部,张清智的耳边传来“呼、呼”的水声。时值丰水期,耳朵接受了浪石相激的讯息。游客们抬头仰望的黑色佛身,在张清智眼中,就是一堵黑色的墙,大片苔藓附着于各处,有时还湿漉漉的。
在张清智的印象里,十余年来,大佛身上的草木就像永远剪不完,“每次来,都有一米高的小树。”
2022年1月15日,乐山大佛通体一片黝黑,身上多处长有植物。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历史资料也证明了这一点。1914年,法国人色伽蓝拍摄的照片里,佛身被藤蔓包裹,而佛头的口鼻之处,草木破石而出。
上世纪九十年代,《治理乐山大佛的前期研究》出版,其文中提到,大佛身上常年长有小树、杂草、蕨类和苔藓等,由于近些年经常清除,小树鲜有,较宽的缝中才可能出现。而杂草通常出现在头顶发髻间、基岩表面岩石层间和一些人工孔中,胸部及右腹部由于地下水渗流,泥钙质及植物根系在佛身表面形成厚几毫米的饱水面层乐山大佛资料,其上多长蕨类植物和小草。苔藓和霉斑主要分布在左侧脸部、腹部和两腿之间的润湿区。相对干燥的岩石表面(如左腹部和腿部),则常有铜钱状霉斑成片出现。
屡修不止
《治理乐山大佛的前期研究》中溯源了近代历次修缮的历史。自1914年以来,乐山大佛先后经过了8次修缮。
1914年,近代以来大佛的首次修缮,凌云寺僧人清理了“草丛是眉毛和胡须,树丛是头发”的大佛表面。
1918年至1925年间,驻防乐山的川军第八师师长陈洪范为维修乐山大佛,给大佛做了个“面套”。1925年年底,乐山被军阀杨森占据,其部下以大佛为靶子试炮,把大佛左眼打了一个窟窿。两年后有资中居士捐几百块银元补修大佛,还首次用水泥把大佛全身刷新。
上世纪60年代,由于大佛脚背上堆积着厚土,有人在此开辟菜园,并建起简易厨房与化粪池。文革时期,又有红卫兵要“除四旧”炸大佛,当地民众强烈阻止才得以幸免。
2022年1月13日,乐山大佛景区内,九曲栈道崖壁脚手架已经全部搭设完成。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中铁西南科学研究院的专家陈成宗曾在上世纪80年代参与了对乐山大佛的地质勘测工作。如今,回想起乐山大佛,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陈成宗,依然对大佛存在的问题烂熟于心,“水害、风化、大佛的稳定性,生物病害,跟现在没有太大的区别。”
1962年至1963年,新中国成立后对乐山大佛进行首次修缮。据当时组织施工的县文化馆干部黄高彬回忆,当时便发现大佛是捶灰面层,而鼻子底部是空的,有30厘米深。外面有捶灰,“脸部表层裂缝有指头宽,左脸残破处露出过红砂岩,嘴、鼻也有裂缝,有水从里面流出的痕迹,右脚已烂得不见五趾。”
此次修缮采用传统的捶灰抹面,主要对大佛头、肩、两手、膝和双脚进行修补。两年后的照片对比可见,大佛的脸和脖子白净了许多,但是鼻子仍然黑着。1973年至1975年,在此次修缮的基础上,乐山县文化馆再次为大佛“美容”。
2001年的“美容”动作较大,“花脸黑鼻”“泪痕”均被洗去,除了使用传统的捶灰抹面方法外,脸部彩绘抹灰还采用了仿红砂石的色彩,大佛看起来更加“年轻”。
然而,使用传统捶灰等材料进行修补,只是暂缓乐山大佛的风化。曾志亮提到,大佛的修缮层正是容易空鼓、开裂,甚至表皮剥失的地方。陈成宗赞同了这一说法,“因为它们长期被水浸润,如果每次都这样修复,能维持的时间可能都到不了三五年。”而在张清智的观察里,“非原生的部位,长苔藓最多。”
大佛最近一次“美容”是在2019年,面部经过“蒸汽法”软化打磨后,乐山大佛的面部得以“清洁”,原有的“污垢”消失不见。脸和脖子的肤色变得“白净”。然而没过几个月,“脸花鼻黑”又慢慢重现。
当务之急是治水
在詹长法看来,大佛病害反复发作的根本原因,是没有解决水害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治水。
其实,大佛身上隐藏着排水通道。千余年前,大佛的建造者考虑到了排水问题,他们利用大佛的衣领褶皱和发髻设置排水沟槽,在大佛头部、肩部、胸部后侧与山体连接处,还凿了三个排水廊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的中国文物研究所黄克忠、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马家郁等专家带领团队对乐山大佛的修缮展开前期研究工作。顺着这一思路,专家们想到了一个地下水治理的方向。
《治理乐山大佛的前期研究》记录了当时的建议,下凿第二层排水廊道及两肩后部、第三层排水廊道,至相对隔水的岩层中,并用竖井连通三层水平廊道。“工程量不大,施工困难一些,但拦截排放地下水效果好,不影响大佛景观和稳定性。”
2001年大修缮时,修复总指挥曾志亮提出解决渗水问题,即按前期专家们提出的治理建议进行。但曾志亮表示,“现在仍在科学论证中。”
2022年1月13日,从佛脚平台仰视乐山大佛。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詹长法用“审慎”一词来解释原因。直到目前,大佛的排水渗水机制仍未弄清,“比如水会流动在哪些部位的石头?地表水渗到大佛上面,它的水质纯度是怎么样的,我们都不清楚。”陈成宗也认为,上世纪的治理建议,仅仅只是考虑的方案之一,“其实我们只知道问题,但是没弄清楚本质,未知的事情还很多,比如说水的流向、水流速度。”
而针对地表水的治理,前期研究中提及,“若条件允许,上级主管部门同意,恢复‘大像阁’或采取其他遮护措施,当是避免大佛日晒雨淋的最好、最彻底的办法。”
这一讨论延续至今。詹长法认为这个建议可行。他反复提及,这并不是现代人想当然地要“加个盖子”,大像阁是历史上曾经存在的。
经考证,乐山大佛竣工后,身披彩色妆銮,为避免其遭受日晒雨淋,大佛外专门建有大像阁遮盖保护。到了南宋,大像阁已经修缮且更名,名为天宁阁。然而不知何年何因,阁楼终究被毁。《治理乐山大佛的前期研究》中提到,大佛膝上平台尚存几处外圆内方的古建筑遗迹,乃立柱管脚榫卯眼。
陈成宗也赞同这一修复建议,不过他认为,公众的接受度也是一个问题。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心中的乐山大佛都是裸露在外,贸然加一个阁楼,人们能否接受?“我们以前总说要修旧如旧,可这旧是哪一种旧?”
治佛要治山
“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座佛。”乐山大佛素来有这一美称。远远望去,凌云山峭壁爬满了绿植,把乐山大佛裹挟其间,大佛始终是凌云山的一部分。
1月8日乐山大佛资料,文保专家齐聚乐山,在四川文物局的组织下召开石窟保护座谈会,为“脸花鼻黑”的乐山大佛“把脉问诊”。会议期间,一行人专程勘查了现场。回想当时的情景,詹长法说,“要治理大佛,就应该治理凌云山的整体生态环境。”
“不能把长期工作变成抢救性工作”,詹长法指出,由于乐山大佛常年遭受日晒雨淋,需要持续开展文物日常维护保养工作,经过科学论证后,修缮维护好这座千年石窟。“根据自然规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久保存,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大佛留存得更久一点。”
2022年1月15日,乐山大佛风景区,九曲栈道和乐山大佛的右脚一同被围墙拦住,围墙上贴着的告示牌显示,该项目名称为:乐山大佛九曲栈道区域危岩体抢险加固前期勘察研究设计项目(一期)。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詹长法介绍,在这次文物保护专家座谈会上,乐山市政府已郑重承诺,乐山大佛景区经营性收入将按不低于5%的比例用于文物保护。
记者从参与保护乐山大佛工作的核心人士处了解到,目前阶段仍需对乐山大佛的修缮工作进行科学论证,今年将展开对乐山大佛修缮工作的立项申报工作。
从专家表态看,乐山大佛真正的“大修”尚需时日。但在景区内,一个小型维修项目已经悄然开始。记者注意到,在大佛右侧,与建造乐山大佛同时开凿的九曲栈道崖壁脚手架已经全部搭设完成,覆盖上绿色的幕布。在脚手架的一旁,红色崖壁上分布着众多小型摩崖造像、窟龛,大多已经面目模糊,留下严重风化的痕迹。
此项目名为“乐山大佛九曲栈道区域危岩体抢险加固前期勘察研究涉及项目”,据央视新闻报道,九曲栈道崖壁脚手架已经全部搭设完成,勘查研究所需的裂缝计、震动测量仪等勘测仪器都已安装到位,开始大数据采集工作。
乐山大佛石窟研究院负责人彭学艺提到,此次项目将对九曲栈道的数十龛佛教造像进行石窟式考古。还将对此前发现的乐山大佛山体裂隙进行科学探测分析。在详细工程地质勘察和检测成果的基础上,进行九曲栈道区域危岩体抢险加固方案设计。
但游客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始终瞻仰着这尊大佛,不能走九曲栈道,就沿着大佛左侧的通道往返浏览。1月13日,佛脚的平台上,岷江的游船上,游客们来来往往,一切照旧。
(张清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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