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果对许然很依赖，因为许然比她大五岁半。
许然十几岁的时候，她还是小屁孩儿，许然跟她说话都是哄孩子的口气。
许然还喜欢扒拉果果脑袋，每次一块儿走路，但凡果果脚步往路中间偏了，许然就伸手那么一扒拉，直接把果果从他左边扒到他右边。
劲儿用大了，果果都能给他弄趴下。
但果果一点儿不气。有一回果果放学没回家，跟同学一块儿在街边一家店埋头在打游戏，被许然碰上了，走过去兜头就一巴掌。许然说李果果你咋不上天。
果果同学吓一跳，这谁啊这么凶。
果果吧嗒吧嗒嘴，我爸。
可有时候，事情会反过来，果果倒像许然他妈。
许然妈在他出生时难产死了，许然四岁时，他爸跑车认识个女人，娶回了家。
女人年轻漂亮，但一点儿不疼许然，一年后又生了个儿子，越发苛待他。
许然爸是跑长途的司机，常年不在家，也多少贪恋许然后妈的姿色，言听计从。许然在后妈手里过得很磕绊，吃穿用都比他弟差一截，还每天被精神虐待。
许然后妈是真刻毒，许然多吃一口饭，都要骂他饿死鬼托生的；又骂他命硬，把亲妈都克死了。
在外面那么硬气的许然，一回家就淹没在后妈的白眼和唾沫里，像风雨中的树叶，哆哆嗦嗦摇摇晃晃。
从果果晓事起，就曾问过她妈，许然后妈咋那么坏？
问了好几次，果果妈才叹口气说，人心是说不清楚的东西。
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呗，为啥欺负许然啊？！果果真的好气，跟着心里头就有了那么个念头，这辈子，她都要像许然亲妈那样疼她。
这句话，果果后来跟许然说了。许然一指头把果果戳得一踉跄，又把果果拉回怀里箍得死死的，差点儿把果果肋骨都勒断了。
然后许然放学回来时，经常会在巷子口看到等待他的果果，拎着一塑料袋点心或水果。
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和一个七八岁的圆脸儿小姑娘，就在巷子口的路灯杆旁面对面站着，许然一言不发地吃着，果果一眼不眨地瞅着。
完了俩人一高一低并排走回家，有时后头有行人或自行车过来，许然就把果果脑袋扒拉到他右侧。
2
果果15岁那年，许然第一次亲了她。
没有羞涩矜持什么的，明明头一回，但两人就跟亲过很多回嘴似的，瞬间就吻得天雷地火。
许然的掌心贴在果果后背肌肤上。果果后背冰凉，许然掌心灼热，一凉一热贴合着，许然都快炸了。
但他控制了自己。他在她耳边说，等你到18岁。
十八岁说到也就到了，果果生日那天，许然开着一辆高大厢式货车，马不停蹄地从外地赶回来。
许然念到高二就不上了，开始跟着他爸跑车。开头是押车，二十岁时许然考了A照，他爸贷款买了两辆大货车老天我恨你，许然开始独当一面。赚的钱多半他爸收了，最后都落进了许然后妈口袋。
许然拿少许工资度日，许然弟许鹏，则上了县城收费最高的私立学校。
果果也没念高中，她不是学习的料。爹妈也没逼她，初中毕业，果果要去学厨师，自己去技校报了名。果果妈骂她就是个吃货，果果也懒得解释，她才不贪吃，但她就是想学最好的厨艺，以后做饭给许然吃。
果果就是要把许然养成一个胖子，气死他蛇蝎心肠的后妈。
然后那天晚上，在许然大货驾驶室后排、司机用来临时休息的长座椅上，果果跟许然睡了。
果果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一点儿都没抵挡和拿捏。
只是在被许然炙热的身体洞穿时，果果忍不住哼了一声。
许然停了下来，疼吗？
果果点点头，疼。疼一辈子的那个疼。
许然说，我也是。
3
果果毕业后，去了县招待所餐厅实习。三年学习战果不错，实习到一半，餐厅就跟她签了约。
果果一安顿，许然把车扔给了他爸，投奔了他之前经常送货的一个南方老板何总。
他一直想离开这个糟烂的家，忍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果果——在她真正长大和独立之前，他得守好她。
何总开了个厂子，做小家电，很喜欢许然聪明能干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召许然过去跑业务，许了很高的报酬。
许然让果果等他三年。三年后，他回来娶果果。
果果当然等，那有什么要紧的，这么多年她都等了。何况许然也一直在等，等她长大，等得比她更久。
又何况果果还有自己的事业，她可不满足当个厨子。
她想好了，以后租套两层的门面房，一楼当餐馆，二楼她跟许然住。结婚以后就吃吃睡睡，天长地久。
果果也是几天后才知道，许然走的时候跟他爸说，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算是跟家里闹翻了。
许然后妈骂他狼心狗肺，没半点人味儿。当时许然人都走出去了，突然折回来给了后妈一巴掌。
许然说你这种人，一定会遭报应的。
许然跟果果说，我恨他们。
果果斩钉截铁地回道，我跟你一块儿恨！
4
许然就那么走了，俩人靠电话联系。
果果喜欢晚上跟许然通话，关了灯，猫在自己小窝里，讲各种段子，彼此逗笑，互诉思念……
许然说，李果果，你可得给劳资守身如玉，如果回头让我听到点儿什么，掐死你！
果果笑，要是你有点什么，我可不掐死你，我把你弄成太监！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许然大多时候都忙，经常半夜了还在应酬，顾不上跟果果黏糊。
许家出事儿的时候，许然已经走了一年多。
是许然弟弟许鹏闯了祸。
许鹏自小娇生惯养，被宠溺得不像样，花了大钱也没把书念好，高考只考了三百多分，上了所专科学校。第二年开学没多久，为抢女朋友跟一个男生动了刀。
水果刀，一刀穿透了对方腹部，造成左侧肾脏丧失器官功能。
鉴定为重伤，许鹏将面临三到十年的牢狱之灾。
许然后妈跟他爸都急疯了，跑到受害者家里磕头作揖，求人家放许鹏一马，能出具一份谅解书……
对方接受了许然爸赔钱的请求，但开出的价钱让许然爸和他后妈傻了眼。活该许鹏倒霉，受害者家中经济富足，根本不缺钱。
不缺，才更会大开口。
许然爸没办法，只能应了，满世界地筹钱。
许然爸手里根本没钱，两辆货车都是贷款买的，还没还清。平日里赚回来的除了还贷，基本都让许然弟败光了。半年前许然后妈又撺掇许然爸给许鹏买房子，头上又压了一笔借款和贷款。眼下房子车都卖了，还差一大截，也已无处可借。
情急之下，许然后妈逼他爸去找了果果。
果果跟许然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许然后妈心里清楚，要让许然帮忙，非果果出面不可，旁人别想说动许然半分。
5
果果一口回绝了，她瞅着许然后妈，如今年过四旬、早已不复当年俏丽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许然说了，你会遭报应的，只可惜没报应到你头上。
这些年，果果远比许然更恨这个女人，捎带着恨薄情的许然爸和混蛋的许鹏。那些她从小就因为许然生出的心疼，历历在目。果果咬牙切齿，我不会去找他的，也不会让他帮你们一分钱！绝不！
终于出了口恶气。
许然爸最后没辙了，去借了高利贷。许鹏判了缓刑，被学校除名。
这件事果果没告诉许然，觉得这是老天替他讨回的一点儿公道。
果果唯一跟许然说的，就是早点儿回来早点儿睡，果果蒙着被子在电话里吼，我可快熬不住啦！
许然斩钉截铁，熬干了，也得给劳资熬三年！
果果在被子底下噗嗤一笑。
可果果无论如何没想到，在等回许然之前，果果先等到的，是许然跟一个女人的……艳照。
各种艳。
照片有几十张，许然后妈拿来的。当时果果刚到招待所餐厅后厨，衣服还没换。
一年多没见，许然后妈头发都白了。全白了，如果在街上碰到，果果兴许认不出她来。
照片里的许然除了发型换了，衣服换了，还是那个英俊的许然。
照片里的女人是许然后妈的年纪，丰满，矮胖，珠光宝气，果果不认识。
可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果果一眼就看清楚了，许然跟那个女人都干了什么。
半天，果果一声没吭，默默打开柜子拿出工作服，工作帽，套袖……一件件往身上套。戴第二个套袖的时候，果果再也忍不住，一转身冲到垃圾桶前吐了。
吐得一塌糊涂。
许然后妈站在那里看着果果冷笑。
果果一回身，把手中的照片兜头砸向许然后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眼泪刷刷地下来了。
许然后妈没吱声，又冷笑了两声后掉头走了。果果才发现，除了头发花白，许然后妈有一条腿好像跛了，走得一瘸一拐。
6
没了许然的许家，被高利贷拖垮了，最后连住的房子都填了进去，债还没还完。许然爸只能带着许鹏去外地打工还债，许然后妈到处躲。有一次遇上追债的，许然后妈跑的时候闯了红灯，被一辆电动车撞断了脚踝骨。没钱去正规医院，在小诊所治了一段，没接好，残了。
这个女人为此恨死了果果，也恨死了许然，觉得他们诅咒了她。
恨的力量有多强大？果果都想不出来，许然后妈用了什么办法找到的许然，并且把他的情况摸透，拍下了这些照片。
她知道果果的软肋在哪，不就是爱许然吗？
让她爱！
许然后妈得逞了，果果在吐空了身心后，坐在后厨更衣室的角落，把照片重新慢慢地，一张一张挨着看了一遍。
全部看完，许然，在果果心里就死了，死得一点儿渣都没剩。
站起来，果果把照片和自己的手机一起用剁骨刀砸烂，丢到了垃圾桶里。
许然是第四天早上回来的，连着三天没打通果果电话，许然急坏了，直接窜了回来。
但他没找到果果，果果报了个团出去了，给许然留了张字条，我什么都知道了，不想恨你，也绝不接受，除非我死，别找我，别逼我。
许然走了，没再回来找果果。那么多年，他太了解果果了，在爱和不爱这件事上，果果从开头就孤注一掷老天我恨你，什么都豁得出去。
包括果果十八岁的以身相许，就是为了对抗她爸妈对她和许然的阻拦。
这样的果果，可以接受许然穷，没出路，甚至残了废了，但不能接受他这么干。
许然当然知道，可是他太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太想和果果早一点过上他们要的日子。
可他一无所长，连这些年拼命跑车赚来的钱都被生父盘剥……那个何总，丧夫多年，不缺钱，也不在乎婚姻，惦记许然长久。开那么高的价，要的当然不是一个业务员。
许然想三年而已，他拿三年换和果果的一生，值了。
但是老天……老天真的没有放过任何人。
7
数年后，许然还在南方，开了一家规模挺大的汽车美容店。一个人，没结婚，换女朋友比换衣服频繁。
在床上，他给所有女人都叫果果。
大多时间许然不在店里，中午以后都是醉着的。
清醒时会无缘无故地狂笑，也会突然地就掉眼泪。
38岁那年，他患了通常中老年人才会患的肝硬化，医生说和饮酒有关系，也和他生活混乱颠倒、情绪喜怒无常有关系。
老家，果果的餐馆开了起来，两层门面房，一楼是餐馆，二楼果果一个人住。
没结婚，也从来不交男朋友，绝缘了。
果果妈有时跟闺女聊天时会提起许然，问她，还有可能吗？
果果每次都斩钉截铁，除非我死。
但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慢慢地，果果觉得心里没那么确定了。
特别是得到许然生病的消息的那刻，她心里清晰地一颤。
时光是个好东西，让她想通了许多……
许然后妈是没文化，自私，狭隘，但开头也想过跟许然和平相处，大面上过得去。可生性倔强的许然，那么小的年纪却对后妈充满敌意，每次看到她目光都是愤恨和冷漠，永远不说一句话。
这激发出了后妈心里所有恶意，后来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越发觉得许然多余，恨不能早日除之而后快。
而果果因为对许然的心疼和爱，一开始就站了队，对许然后妈恨到骨子里，也让许然对他那个家的反感越发与日俱增、根深蒂固……
如果许然和父母的关系不是那么剑拔弩张，如果他不是那么渴望成家后的爱和温暖，他就不会那么急于求成，和那个根本谈不上喜欢的老女人鬼混吧；
如果那时果果对许然后妈不是那么恨，如果她懂得宽容和原谅，在那个女人走投无路时伸手帮一把，而不是釜底抽薪，那女人就算知情也不会去戳穿、而是会背地里劝许然回头吧;
或者一切都能改变吧……
果果开始相信人性并不本恶，很多错误或伤痛，都只不过是一场因偏执而起的阴差阳错，也开始相信，包容、退后一步，比锋利、寸步不让和恨，好得多。
他们都为恨付出过代价，且过于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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