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英忽然发觉初秋的凉意，拢拢单薄的长衫。日暮西下，一只黑鸟惨叫了一声，割破昏沉沉的天空，消失在那片黑压压的远山。
一
三英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现在这个家。
对于过去那个家，三英只记得一个简陋的草屋中央，躺在一具僵硬男人的尸体，另有一个浑身补订衣服的女人，将一个白水煮鸡蛋去掉壳，放在自己怀里。
这个女人脸上又是哭又是笑，鼻涕泪水和着凌乱的头发糊了一脸，她说，孩儿啊童养媳是啥意思，跟过去一定要乖啊，娘对不住你啊。
三英被她硬是塞进一个陌生的怀抱，不过她还小，不知道要发生什么，鸡蛋雪白雪白的，弹弹的像个球，她把它含在嘴里玩了好一阵子才吐出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吃饱了，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另外一个地方了。没有那个贫穷的但是挺温柔的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总是叉着腰，凶巴巴地冲她吼。
三英要管这个女人叫娘。
还有两位大她两三岁的哥哥。大哥总喜欢揪她头发，二哥呢，从来不把零食分给她吃。这都还算客气的，她的娘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三英很小就给家里人干活了。洗菜，放羊，做饭，她的养母，一有点不如意的事就会拿她出气。
大哥和二哥经常能喝上送来的鲜牛奶，饭桌上偶尔也会多几道肉菜，不过只有哥哥们吃的份。她的二哥会对娘撒娇，我要吃肉肉，我要吃他们肉肉。三英看着眼馋，偷偷伸出筷子，二哥眼尖，喊道，娘，小媳妇要偷吃肉！她母夜叉似的娘用筷子狠狠地在她手上一劈，会痛上好些天。
他们经常小媳妇的叫唤她。
到了上学的年纪。三英打小就喜欢蹲在那条灰扑扑的小路，看那些上学娃们，虽然穿得都是褪色的旧衣服，不过一旦背上花花绿绿的书包，这些土娃子个个脸色都飞扬神气。
上学娃们一路蹦蹦跳跳，背上的书包也跟着晃荡，欢欢喜喜。三英也想着自己也要背着好看的书包上学。
上学第一天，二哥喊道，三英，我们去上学咯！故意侧过身，以显示他的新书包。娘拉上大哥二哥出门，三英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娘喊她回去干活，她没听见似的，继续跟着。她娘又捡了一根细韧的树枝，在空气中唰唰挥舞，想吓跑她，三英却仍在原地，垂头咬牙，像个牢牢扎根生长的小铁树。
她娘想着不见点血是不会学乖的。上前抓她，三英来不及闪，被她夹在胳肢窝下，一把脱下裤子，立马就见了红。
你个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嫁人的命！
我要上学童养媳是啥意思，我也要上学！三英边哭边喊。她的哥哥们在旁边看好戏，咯吱咯吱偷笑。
坐在门边吃饭的好心邻居就调侃道，就让她上几年学吧，学点东西，将来替你儿子管家就不会被人骗啊！
是啊，我家老太太没上过一年学，到现在还不太会算钱。另一个好心邻居也劝。
她娘见邻居也看笑话只好作罢。三英如愿以偿地跟着哥哥们上学，不会那几天坐在教室的板凳上，屁股还是火辣辣的疼。
不过上了一年多后，她娘说什么都不让她继续上学。
三英就留在家，干农活。
二
三英长大些，总有人调侃她，等三英变成一个大姑娘了，要嫁大哥还是二哥啊。
三英翻白眼，哥哥们从来只会欺负她，她谁都不嫁！
哎呦，邻居冲她娘挑挑眉，你这小媳妇可要看紧了，脾气这么硬，以后可别被外头的汉子捡了便宜。
她娘只把棍棒当教育，可三英虽然看上去瘦弱，却怎么打都不肯认输。三英的个子像麦苗似的渐渐拔高，很快， 她娘只有甩着板子在三英后面气喘吁吁的份儿。
洗衣服，是她最愉快的时候。
她总是提着比她粗上一大圈，装满待洗衣服的水桶，特意多走绕上几步路，到靠近小树林的小溪边去洗。打捞一盆水先泡着，自己到草丛玩。采蒲公英往天上吹，看它们旋转着轻盈好看的白裙子，等它们要落下就鼓足气使劲往上吹。
树林里好多宝贝，树莓啊，蛇莓啊，野薄荷，还有酢浆草。酢浆草不光长相可人，吃起来酸酸甜甜，她尤为喜爱，摘一把到水里洗净，嚼上老半天。
这天她将衣服放一边泡着，就到草丛里抓蚱蜢去。一只蚱蜢好机敏，三英一旦做出点动静他就迅捷闪开。她一路跟在蚱蜢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树林深处。
蚱蜢猛地跳上一个藏青色的裤管。藏在草丛里的三英抬头一看，邻家的桂姐姐和一个男人互相搂抱，双眼微阖，唇舌交缠。
三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她看两人嘴对嘴迫切亲吻的模样，以为两人抢食吃。
桂姐姐吃什么这么好吃，虫子爬到你腿上都不知道！三英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吓得情侣一跳，触电似地分开。
他们回过神来，桂姐姐连忙抖掉裤管上的蚱蜢，一面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问候她，你怎么在这？衣服还没洗完就贪玩，你跑这么远，当心衣服被哪个乞丐顺走了。
一桶子的破烂，家里有的是。三英甩甩手，满不在乎。
她好奇地打量桂姐对面的男子，有些眼熟，虽是一身农家子第的打扮，裤子好些个补订，模样倒像是文静的读书人。
哦，这位是咱们村的陈建，他是住在你家那田边上的。
难怪我看着有点眼熟，三英笑着打招呼，陈大哥好。
这陈有点腼腆，还没从被人撞见幽会的尴尬中缓过来，他束手束脚，怪不好意思地对三英回了个笑。
走啦，我们回去看好你的衣服。桂姐向三英走来，却回过头对陈建一个眼神，他就从小树林的另一边离开。
三英歪着脑袋打量桂姐姐，她在隔壁村的服装厂上班，年芳十八，模样向来为人称道，今天穿得尤为别致，藏蓝色的式样新潮的牛仔裤，玫红色的修身的小毛衣，乌黑光亮的长发变成齐整的麻花辫，垂在腰间。脸颊上带点好看的胭脂粉。始终挂着一丝温柔的笑。
三英笑，桂姐姐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好看了。
桂姐姐玉葱似的手指掐掐她的小脸，仍是那样温柔的笑着，甜嘴！唉，跟你讲，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和你陈大哥刚刚在……你要给我保守秘密知道不。她脸上飞红。
三英一笑，好，要是跟别人说了，只怕会跟姐姐抢食吃。
你啊，什么都不懂。桂姐姐对她笑着，眼底却有几分疼惜。
此后三英经常看到桂姐姐和陈哥哥在小树林幽会。
三
桂姐姐的爷爷突然瘫痪在床。医生都说老爷子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了，桂姐姐的父亲不死心，提着一斤白酒一只鸡求村里的刘半仙，他说一定要给老人家冲喜冲喜，倒有一点希望。
所以这一阵子，桂姐姐家三天两头就有媒婆带着各色适婚男子上门。
三英听说桂姐姐的父亲看中了隔壁村皮鞋厂长的儿子，礼品都收了好些。
邻居可就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天，三英路过一群嚼舌根的妇人，说起那个开鞋厂的儿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取过老婆，听说还是个白痴，那天提亲还是他父亲来的。
桂姐姐迎面走来，那些人一见她，立马就停止话语，面面相觑，挂着油腻腻的笑。
她拉着三英躲到暗处。
她塞给三英一封信，三英，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你陈哥哥，千万不要被别人看到啊。
她近来瘦了不少，双颊凹陷，面色枯黄，可能那些流言蜚语也是真的，那她的陈哥哥怎么办呢。
三英下地干活正好路过陈哥哥家。他家正是村里少见的落魄。一个残疾的老太太，父亲前些年醉酒溺水而亡，不到半白的母亲被艰难的生活催成佝偻的老人。
陈哥哥收下信，却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回信。
再过些日子，三英路过桂姐姐家正好听见争吵。
我不嫁人，凭什么让我嫁！桂姐姐的声音。
你就忍心你爷爷一辈子躺在床上，不能说话，更不能走路？
你不就是想把我嫁出去换聘金，给你赌博喝酒快活吗？你怎么不给弟弟花钱娶个媳妇！不也是冲喜吗！
老汉一下子被戳中难处，面上尴尬，嘴上还是要强，你是我养的！还不能嫁掉吗！
桂姐姐的母亲很早就离世。一直只有父亲照顾孩子。
什么嫁女儿，你就是想卖女儿！桂姐姐声嘶力竭地从心底里吼出来。
桂姐姐夺门而出，老汉还在后面不依不饶，你不就是想跟着陈家那穷小子，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你看上他们什么了！
总比有钱人家的白痴儿子好！
四
后来，一个阴冷的天，三英看见河边围了一群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玫红的毛衣，身体是极苍白的。
三英听到诸多议论。桂姐姐拒婚不成以死相逼，一时气盛跳河。
桂姐姐找情郎私奔，可陈建无力承担责任，她绝望，无力抵抗命运跳河。
没有人知道真相。
陈建本就是个沉默的人，再油嘴滑舌的老妈子也套不出什么话。
伤心的父亲一日日喝酒，望着寂静的院子。
五
那天傍晚，送走桂姐姐后，三英和她的娘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三英想那条河那么凉那么深，桂姐姐不怕吗。想到再也看不见桂姐姐的笑容，再也看不到桂姐姐和陈哥哥在小树林拥抱，心上泛起一阵心酸。
三英忽觉小腹处有异样的感觉。
她娘突然停下，这才发现三英的裤子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三英以为自己受伤了，她娘却笑得暧昧，是你长大了。
来红了，三英长大了。
耳边吹来一阵童稚的歌唱声。
村里一个年轻时很会唱戏的老爷爷，听说桂姐姐为爱殉情的事情后，一叹再叹，即兴编出一首小曲，小孩们听着只觉得好玩，朗朗上口，很快就传开，歌词里尽是什么爱啊，情啊，那些光腚的小孩哪里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
可这次，那些原本陌生的词却飘进三英的耳朵，被她悄悄地藏在心上。
我是童养媳，我会有爱情吗？
三英忽然发觉初秋的凉意，拢拢单薄的长衫。日暮西下，一只黑鸟惨叫了一声，割破昏沉沉的空上，消失在那片黑压压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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